“嘿，你来看，这是刚出版的《尤利西斯》，好看吧。”92岁的文洁若对来到家里的客人们兴冲冲地展示着最新的译本，老太太状态很好，笑起来皱纹延到眉梢，竟看出些调皮的感觉。
那是去年文先生接受人物刊访的时候了，在专访中，她最爱聊的就是她与先生一起翻译《尤利西斯》的时光。她说：“那四年是一生最快乐的日子。”
图晚年萧乾与文洁若
一
“我心中有一位驾着野马的江湖侠客，他破风越岭、踏马飞雪，来到我的世界，拯救了我这个四处游荡的灵魂。”
文洁若与萧乾相识于文学出版社，在这之前的交集仅限于文洁若在读书的时候，她有看过萧乾的长篇小说《梦之谷》，因此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在萧乾调到这里时，文洁若正因《百万富翁》的翻译校对问题而苦恼了许久，那会儿萧乾因别的工作还未正式来出版社里工作，虽然编辑部主任说过需要帮忙可以联系他秘书。但文洁若性格腼腆，又是个颇为清高的性子，低下头请教别人对她来说确实不是个易事。
思来想去，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文洁若还是决定请求他这个“外援”。不过十天，萧乾便把校本送来了。在他的改动后，这生硬难啃的句子竟是变得流畅自然了，甩掉了翻译腔后，不像是翻译，倒是像个创作了。文洁若顿时对这个有能力的男人心存好感，在后来的工作中也时常请教他。
有句古话说得好：“以人为镜，可以明得失”，在与萧乾探讨交流学术创作时，她时常自省，这个男人有才有阅历，自己那点小聪明在他面前根本就是班门弄斧。
遇见萧乾之前，她一直认为自己19岁考上清华、工作也轻松胜任，已经算是人群中的佼佼者了。然而这个想法在此刻全都被打碎重来，她改掉清高的性子，虚心向“萧老师”请教。在一天天的文字交流中，文洁若对这个才华横溢的男人越来越有好感。
时间一久，从能力上的敬意也在日渐相处中演变成了爱意。
图年萧乾从燕京大学毕业
常言道，爱一个人，从尊重开始。文洁若对萧乾的爱便是如此，始于才华，忠于内心。
萧乾最主要的工作是翻译，但除此之外他最大的兴趣还是创作。萧乾是个浪漫又感性的人，文笔也是细腻多情，就连林徽因也曾称赞过萧乾“用感情写作”。正值青春的文洁若自然也容易陷入这位成熟男人的笔下情。
萧乾比文洁若大17岁，而且天资聪颖，满腹才华，又有丰富的阅历，讲话风趣幽默，让人如沐春风，成熟男人的魅力一览无余。文洁若认为，应该很少有人能抵御这样一位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人。
而且萧乾出生于蒙古，本就是个朝气、好强的男生，后又是《大公报》的驻英特派员，在二战期间做过几年的战地记者。在经历了几年炮弹死尸的日浸月染后，萧乾身上带着一种战争中独有的血性和狼性。对文洁若来说，这种狼性就像是古代里那种江湖侠客的潇洒与豪情，深深地吸引着她，甚至在后来还影响了她的翻译风格。
文洁若腼腆柔弱，萧乾成熟洒脱，两个人异性相吸，渐渐地走到了一起。
图年轻时的文杰若
二
“他呀，聪明，幽默，文章写得好，讲话风趣。”文洁若用十五个字说明了喜欢萧乾的理由。
可阻止他们在一起的理由却好像有很多。
文洁若与萧乾的第一次约会就被同事撞见了，而同事发现他们的恋情后第一件事却是劝文洁若分手，“你看萧乾那个样子，他头发也有点秃了，做工间操，那肚子已经挺得弯不下腰去。你这怎么跟这样的人恋爱”。
文洁若却有自己的想法。她并不是只要爱情不要面包的傻白甜，她认为萧乾结过婚，还带着一个孩子确实挺麻烦的，但这个人有学问，英文也不错，人也很风趣，她倒是觉得周围的年轻男人都太幼稚了，也没看过什么书，不适合她。
其实文洁若也能够理解旁人的想法，在他们眼里，萧乾不适合她的理由很多。一是年龄、二是离过婚、还带着一个儿子，三是身世经历差距太大，因此几乎没有人看好他们的恋情。
不过文洁若没有被他人的眼光桎梏，她听取中肯的建议，但她很清楚应该跟随自己的内心做决定。旁人说再多，也不能替他们承受做决定的后果。日子是他们两个人过，别人无法干预什么。
至于萧乾的感情纠葛，文洁若只是说：“从前，他抛弃过别人一次，后面两次是被人抛弃，他其实没那么复杂”。想通了这点，文洁若终于能放下负担，与喜欢的人好好相处。
图萧乾与文洁若
只是比起文洁若的无畏无惧，萧乾却是有些犹豫不定。
萧乾经历过三次失败的婚姻，自认是“断线的风筝”，他早知自己的信誉在外人眼中已荡然无存，自己也对爱情早就没了想法。但这时文洁若走进了他的世界，文洁若与他在文字上有许多共同的想法与兴趣，对于这个单纯、勇敢的女孩他起初也是有些心动。
只是自己的感情经历实在坎坷，他刚开始确实没有什么信心能与她走到最后。萧乾常说：“自己时常托着一颗滚烫的心巴望女人”，但在遇见文洁若以后，他又觉得自己终归是幸运的，这个女孩与他之前遇见的都不一样，他不想放手。
而且，这个女孩还对他说：“日子是我们的，不是旁人的”，这句话最终让他决定了他要与她在一起。
在拥杂的人群里待久了，差点忘了，在这个世界里，我们只是彼此的，不是旁人的。我不用权衡也不用犹豫，我无所畏惧，也无坚不摧。
年4月30日，文洁若与萧乾结婚了，他们没有办婚礼，只是简单去民政局领了个证。文洁若最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，嫁给了心爱的男人。
萧乾也十分满足，说这才是“幸福的开始”，他等了四十年，终于等来一个家，等来一个她。
婚后，两人的生活平凡忙碌，平日里二人工作上继续着文字的合作，私底下也有新婚的浪漫，萧乾给文洁若买了一个玛瑙别针，上面题着“雪子”两个字，是文洁若的小名，正好与萧乾的小名“乐子”相得印章。
结婚三年，两人生育了两个孩子，收入上也愈渐宽裕，一家人生活得其乐融融。
三
钱钟书说过一句话：“萧乾英文好，有才华，可惜不会保护自己。”
文洁若回想起这句话，十分赞同。婚后幸福的日子没持续多久，便因年来势汹汹的政治风暴被迫中止。萧乾因自己写的一篇人事相关的文章，被打为右派，受到批判，萧乾有些不能接受却也没什么办法。
而风暴却远不止于此，在萧乾经历被批判、下放后，二人被迫分离，文洁若有些受不住打击，他们第三个孩子在肚子里不幸夭折了，这个消息又一次沉重地打击了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。
萧乾的精神状态越发糟糕，在十年浩荡中，萧乾又一次被揪出来当靶子，连带着文洁若一起挨批。最后萧乾再也接受不了这种精神上的折磨了。
那个年代的文人都有些傲骨，心气高，忍受不了人格上的侮辱，何况是骨子里带着狼性的萧乾。那会儿，经常有人投湖自尽。萧乾每日就在湖边转悠，寻找机会，后来有人守着湖不让靠近。他便想着其他法子。
萧乾想得还很周到，他先是为自己壮胆喝了半瓶二锅头，又吞了一瓶安眠药，又怕自己没死透，还找了一个铜头的灯，打算拿着它放水缸里触电而死。
可惜，老天不收他。二锅头加速了安眠药的药效，在他还没走到水缸边时就已失去知觉，倒在了门口。
文洁若至今回想起这天还后怕着，如果当时不是有个街道积极分子路过门口，医院，不然她真的不知道怎么独自活下去。
萧乾“死”过一次之后，更能体会到“生”的渴望，他决定不再做傻事。抢救过后，他第一件事就是安慰妻子。萧乾拿着包子，望着食堂另一端的文洁若，无声地对她承诺：我再也不寻死了。
文洁若悬着的心在听到他的回复后终于落下了。
四
在困难的这几年里，局势动荡，萧乾与文洁若不得已分开了许久，两人的生活皆不容易。最艰难的时候，萧乾和儿子只能缩在一张不足十平方米的斗室，而文洁若每天就睡在办公室里一张用八个椅子拼起来的“床”。
这样的生活，持续了十年之久。
晃晃悠悠，终于等到十年浩荡结束，文洁若与萧乾的待遇终于渐渐好了起来。年，萧、文一家搬到了护城河附近的房子，随后萧乾担任了中央文史馆馆长等重要职务，逐渐又活跃在文学论坛中，文洁若也参加了许多文学交流活动。
“译一本传世之作，谱一段传世佳话”。
恢复翻译工作的两人，也逐渐找回了文字工作的初心。不久，便有一个“大活”找到了他们。译林出版社的社长李景端带着沉甸甸的《尤利西斯》上门拜访，萧乾起初并不想接这个工作，原因很简单。他们俩年纪大了，他担心这么大的工程，妻子的身体会受不了。
但文洁若却是很想尝试，虽然顾及到这部著作的难度颇大，但还是禁不住李景端的劝说，便先独自接译一部分，让萧乾帮她校对。刚开始萧乾还因她擅自接译不满，随后却在校对的过程中认真了起来，最后还是答应与文洁若一起合译。
《尤利西斯》的题材特殊，内容又晦涩难懂。四年里，他们平均每日工作十五、六个小时，翻阅了各大书籍，还请教了十余位大家，最终才完成译本的工作。但在文洁若回忆里，这样辛苦忙碌的四年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。
这段日子里，他们每天一起工作，分工明确。有时会因为一个词的翻译争论不休，有时也会在对方疲惫的时候递上一杯茶水。他们是彼此最重要的工作伙伴，更是彼此不可或缺的生活伴侣。
《尤利西斯》是文洁若与萧乾一生中极为重要的译作，至今是国内主要译本之一。而文洁若与萧乾接译这本著作的故事也被后生传作佳话。
“只想织一把丝，酿一盅蜜。历史车轮，要靠一切有志气的中国人来推进，也希望为此竭尽绵力。”
年2月11日，将一生投入文学翻译中的萧乾病逝于北京。丈夫离世后，文洁若却并不觉得萧乾离他而去了。在此之后的时间里，她继续着翻译工作，另外开始编辑、整理萧乾的图书译集，时常也与客人回忆、闲聊两人的夫妻生活。于文洁若而言，萧乾，从来没有离开过她。
文洁若与萧乾的爱情走过了偏见，走过了生离，走过了死别，而如今这位可爱的老人，将爱人活在了自己的心里，继续生活，经年不朽。
文
思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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